□葉傾城
  我剛到北京時,有一天去看一個朋友。正是秋季,她住在還不曾燒起暖氣的半地下室,窗帘緊閉,全靠一盞白熾燈晃來晃去地照明,人影、傢具影都被放大無數倍,重重疊疊,如遙遠大海上的濁浪滔天,仿佛海潮正在升起,向我們撲近。許是看出我的臉色,她拉開窗帘,隔著欄桿,是紛亂的腳與鞋,最多是半截褲管或一截小腿。我卻留意到,窗臺上一排小酒罈似的玻璃瓶,矮矮的、胖胖的,樸拙而玲瓏,有些插著長長的白色蘆葦,有些林立著各式發釵發梳,還有充當筆筒的,插了大把七彩鉛筆,共同構成小小的顏色樹林。朋友告訴我:“是酸梅湯瓶子,我每次喝完洗凈就擱在這上面,多好的小擺設。”我為之動容。
  朋友現在哥大擔任訪問學者,這是一個絕佳的勵志故事。我卻並不意外,我永遠記得,她如何裝飾小小的出租屋,明知道非久居之地,還是收拾得儘量乾凈、朴素及婉約。人生,如果能行經處處都是家,那麼,天下之大,哪裡都可去得,哪裡都可住得。她如此給我上了一課。
  我想起另一間原本破蔽的屋子,住過一對相愛的人。他們是表姐弟,一見鐘情,男孩對母親說:“若為兒擇婦,非淑姊(芸娘字淑珍,大他十個月)不娶。”婚後,果然恩愛,曾於七夕鐫“願生生世世為夫婦”圖章二方。又曾請人繪月下老人圖,常常焚香拜禱,以求來生仍結姻緣。
  愛情能否與貧窮抗衡?男人無用且清高,讀書屢考不中,做幕僚嫌人家污濁,做家教經常被辭退,開畫館做生意一塌糊塗……這樣的人,想來情商也不會多高,果然,他三番四次得罪父母,被趕出家門,只能在朋友家中借居。
  但男人最大的幸福,就是娶到蘭心蕙質、能苦中作樂的妻子。他們“初至蕭爽樓(朋友借給他們的房子)中,嫌其暗”,於是芸娘與他一起動手糊牆紙,以舊竹簾作欄桿。“既可遮攔飾觀,又不費錢。”——最後四字,讓人多少有些心酸。就這樣,靠一雙手,把借來的房子打扮成了天堂。
  沈復與芸娘,他們是中國文學史上最迷人的一對夫妻,大概就因為這些俗瑣的小事。他們窮,卻維持著尊嚴。芸娘一直沒有自己的家,後來死在與丈夫的東轉西徙中。
  到現在,大部分女人能有機會成為自己家庭的女主人,仰不必受公婆氣,俯不用為了孩子犧牲一切,是多麼大的福祉。我愛逛家居店,喜歡那些精巧的小物,田園風、歐美範兒、和式……大部分都可愛得不得了。年輕的小主婦們,想把自己家打扮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。
  自由就是自主選擇人生:《紅樓夢》里有一段,賈母帶劉姥姥逛大觀園,到了寶姐姐房裡,一看,“雪洞一般”,立刻“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”,搖頭說出一番大道理:“年輕的姑娘們,房裡這樣素凈,也忌諱。”主動越俎代庖:“我最會收拾屋子的……如今讓我替你收拾,包管又大方又素凈。”老年人的“大方素凈”是什麼概念,我還是心中有數的。我猜寶姐姐一定心中暗暗叫苦,但有什麼辦法?謫仙的地帶,也身不由己呀。
  我對朋友說起裝飾房屋的幾個要素:首先,得有個房子,否則,總不能對空虛擬。以水寫在人行道上的字,以砂在海邊修的塔,都會迅速消失。房子固然不永恆——但它是骨,骨之無存,皮將焉附?其次,房子加上愛人親人,才是家。而這個家,還得確實屬於你——小三的真愛,向來與裝修無關。第三個要素當然是“有錢”。房子是浩大的空蕪,連壁紙都得寸寸算錢。買不起昂貴的清供,所謂的十六頭餐具也不便宜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再心靈手巧、點石成金,現代社會,石頭也不能免費往家搬。
  最重要的,也是最不可或缺的,是有愛。愛身邊這個人,愛與他有關的、共同生活的日子。與你相抱的剎那,就是地老天荒。裝飾的不是家,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心田。哪怕以上皆非,其實我們仍然可以有美好的裝飾。沒家沒愛人沒錢——愛自己,也就夠了。照常可以把生命、把居室裝扮得美不勝收。
  (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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